今天(2020年7月30日)一大早,陳鼓應先生從台北打來電話,第一句話就是:曉波走了。我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由悲從中來。他在電話那端,我在電話這端,兩個人都悲痛莫名。鼓應老師一度哽咽,我也難過得聲音顫抖。接下來就是告知法家研究會同仁們關於曉波老師去世的消息,籌劃為曉波老師在公眾號出紀念專輯以及近期舉辦追思會的事,逐條回顧跟曉波老師交往十幾年的郵件和照片,往事歷歷,情緒低落,以至於到了現在(傍晚六點),才想起每天早上必吃的降壓藥忘吃了。我失去了一位良師,法家研究會失去了一位卓越的領航人,學界失去了一位睿智的學者,台灣島內統派失去了一位堅定的精神導師,中國失去了一位滿心拳拳的愛國者,風起雲湧的中國現代歷史也失去了一位飽經風霜的見證人。 曉波老師走得有點突然。從2018年12月腦部血管瘻發病住院治療,已經過去一年半有餘,雖然曾經一度病情危急,但最近一年多以來不斷從師母、黃裕宜兄、《海峽評論》的福蜀濤老師和方守仁老師那裡得到好消息。直到7月19日,鼓應老師打來電話,告知他剛從曉波老師那裡回家,我們商議為曉波老師的著作在大陸出簡體本的事情,那時候他也是情況穩定。曉波老師的病情似乎一直在持續好轉,只是需要時間而已。不意今天,驚聞曉波老師往生樂土,痛何如之!
一、初識曉波老師
初識曉波老師,是在2008年5月台大哲學系主辦的一次學術會議上。當時我提交的會議論文涉及儒法共識與差異方面的內容,曉波老師是我那一場發表的主持人。當從會議議程得知曉波老師會來主持一場研討時,心裡湧起莫名的激動。這是寫過《韓非思想的歷史研究》的王曉波啊,也是一直在法家哲學研究領域辛勤耕耘的王曉波啊,這對於初出茅蘆的我來說,自然無比激動和期待。到了我發表的那一場,他準時來到會場,腋下夾了兩本他剛新出的《道與法:先秦法家思想與黃老哲學辨析》,一本送給中山大學李宗桂教授,一本送給我。至於具體發表時的詳細點評意見,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只是有一個細節,我印象特別深刻:我提到改開以來的法家思想研究,總體以批判為主,法家被定性為「專制」與「暴政」的工具,當代法家研究面臨被指責的困境。曉波老師在點評時對我提到的現象感到不可理解:我一輩子研究法家,難道我也成提倡「專制」、「暴政」了?一再強調法家是「法的專制」而非「人的專制」。那個時候,曉波老師跟大陸雖然交往很多,但大多集中在兩岸交流與台灣史研究方面,真正在法家研究領域,他與大陸學界並沒有多少交流,一個重要原因在於,其時學界的法家研究者鳳毛麟角,並未開展過有關法家思想的學術研討會。
後來,我將博士論文《韓非子政治思想再研究》的電子版發給他,請他批評指正,並告訴他即將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同時約請他寫一篇法家學術論文在大陸學界發表,以期推動低迷的法家研究。曉波老師很快回復:
洪兵兄:
收到您的電子來信,非常謝謝,並對您的學術熱忱至感。
中國學術思想在先秦本不止於儒家,太史公《論六家要旨》就有了六家。後以「陽儒陰法」,獨崇儒術,固有其經濟、社會、政治的歷史因素。至近代「整理國故」才有突破,再重新研究各家,包括法家。至「四人幫」「批孔揚秦」,法家被利用為政治鬥爭工具,是謂「古為今用」。粉碎「四人幫」後,法家也被打成「四人幫」了。
法家之始,應自子產「鑄刑書」,中國開始有了明文的公佈法,而具有罪刑法定的法律了,並且把領主對人民的統治權集中於國君制定的法律,而出現中央集權。子產謂「吾以救世也」,果然鄭國大治。繼之李悝作《法經》,經商鞅至秦變法,漢襲秦制,而沿革至《大清律典》,無法治何以形成二千多年的中華帝國!是謂中央集權的專制法治。近人不識,以為中國無法治,中國法治可以或不彰,而須完善,可也;不可謂之無法治也。故法治或法家思想,其實是二千年中國文化組成的重要部分。
您要我寫法家文章,我當然樂意。但我不知你們需要的文章性質若何,需概論或專論,截稿日期在何時?我可能要明年暑假才有時間寫論文。或者你們可以先開一個研討會。請見告。
曉波老師不會操作網絡,他的電子郵件一般由師母或其他親屬來處理,故他的回信,除簡短的幾句話這種回復之外,稍微長一些的書信,基本都是他親筆書寫,然後掃描以附件形式發來。因此之故,我也保留了許多曉波老師的親筆手跡。這次回信,基本概括了曉波老師對中國文化尤其是法家學說的整體看法:法家學說對中國古代的法治實踐影響深遠,雖不完善,但不可謂中國古代無法治。毫無疑問,曉波老師的鼓勵,堅定了我繼續推動法家研究的信心。
到了2009年5月,我又問起稿約之事,曉波老師來信告知,他已從台大哲學系退休,轉至中國文化大學,由於要將研究室歸還給台大哲學系,故忙於搬東西,「一切兵荒馬亂」,暑假或有時間寫作。於是,截稿時間被推至2010年2月,但終因曉波老師忙於《海峽評論》的事務以及中國文化大學(後來又轉至世新大學任兼任教授)的課程,沒有得到曉波老師賜稿。
2012年1月-2013年1月,我在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田浩先生那裡做訪問學者,期間開始籌備「韓非子與子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我給曉波老師發了邀請函,並約他為人民大學國學院「國學論壇」做一場學術報告。我與曉波老師有多次往復聯繫,就創建「法家研究會」或「韓非子研究會」的問題徵詢他的意見,曉波老師回復:「吾老矣,但願追隨。法家義應比較寬。12-09-24」。這是我在萌生創建法家學術共同體的想法之後,第一次與曉波老師溝通。可以說,法家研究會的最終創建,曉波老師一開始就積極支持和參與的。
二、2013年6月人大會議與長春之行
2013年6月15-16日,「韓非子與子學國際學術會議」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順利召開,群賢畢集,這是改革開放以來首次以韓非子為主題的學術會議,也為法家研究學者搭建了一個交流與溝通的平台。曉波老師提交了《先秦法家思想研究的若干問題》一文。曉波老師在書信中告訴我:「想以我在台研究法家思想所得向大陸學者討教,內容包括:法家思想的起源與子產/嚴刑峻法的人情論/尊君與民本思想/『道在天地之先』與『道在天地之間』/獨崇儒術和陽儒陰法」(2013年3月1日來信)。這與他在2008年12月5日的來信闡述的法家觀點一脈相承。會議發表時,曉波老師從生產工具尤其是鐵器的使用-勞動力剩餘-流動人口增加-社會秩序混亂—法的出現這一唯物史觀的視角,闡述了法家之「法」產生的社會背景,引起與會學者的熱議。這種思路對於大陸學者不會感到陌生,反而在「法」為何具有公正意味層面會存在疑問。曉波老師的學術淵源,頗為複雜。早年跟隨自由主義學者殷海光先生,後來又受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影響,他還特別欣賞孔德的實證主義。當談及大陸中哲學界不太重視法家研究,甚至以為法家沒有多少哲學味道時,曉波老師特別反對,當即背出《韓非子.顯學》一段話:「夫視鍛錫而察青黃,區冶不能以必劍;水擊鵠雁,陸斷駒馬,則臧獲不疑鈍利。」反問:這種基於實證的思想不是哲學是什麼?然後再聯繫《韓非子.解老》的「唯夫與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常」來論證「道在天地之間」並非「天地之先」,並說明韓非子的思想屬於一種實證哲學。他向來反對先驗哲學。當然,他其實將這句話斷為:「唯夫與天地之剖判也具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我在《韓非子的道論及其政治構想》一文對他的觀點做過分析和回應,認為這種斷句不符合上下文的語境。曉波老師的《道與法》一書在闡述黃老的「精氣」說時,亦頗有唯物的意味。我曾私下就「道在天地之間」的問題當面請教曉波老師,當問到為何如此時,他會咧著嘴可愛地呵呵一笑,指著自己:王曉波說的!這些年,我與曉波老師交往頗多,觀點碰撞的情形也偶爾出現,他是一位非常有主見並且非常自信同時又十分寬容的學者!在我看來,曉波老師法家研究的最大貢獻,就是將法家研究上升到實證哲學的層面,並以「民本」、「陽儒陰法」對法家學說的理論特質和歷史影響做了精準的學術定位。
2013年6月之行,曉波老師分別在人大國學院、首都師大和東北師大做了三場學術報告,主題都是《重建中華文化價值的主體性,探索中國改革開放的前途》。他在2013年6月11日的來信中,解釋了講這個主題的四點理由:(1)在國學院的演講得講「國學」,(2)聽眾可能來自一般多方向,所以考慮一般性,(3)與現實相結合,可以增加趣味性,(4)考慮國內流行西化價值,故亦採批判性。這次學術講演的主題就是在揭示近代以來中國「挨打」、「挨餓」與「挨罵」的歷史教訓基礎之上,突顯中華文化的王道價值。他在講座中特別提到了胡適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是一個偽命題,說一根繩子只能承受一百斤,你能假設它承受五百斤嗎?如果壓上去五百斤,繩子會一下子斷掉的。我知道,他其實是在講假設的限度問題,依然具有實證哲學色彩。會議期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曉波老師引用國內某大報的滿意度調查數據,遭到聽眾的質疑。曉波老師回應說:這是國外學者進行的調查。事後他告訴我:改革開放以來取得的巨大成就,尤其取消農業稅的舉措,兩千多年來未有,這是應該承認的事實。他去首都師大的講座安排在6月15日晚間,我因忙於會務,沒有參加。6月17日,我陪同曉波老師飛往長春,前往東北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學。這次講學,得到了業師韓東育教授的支持。他不僅代我支付了曉波老師往返北京-長春的機票,還支付了北京-台北的機票。東育師在我畢業之後,依然一如既往地關心和支持我。
長春之行,有三件小事令我印象深刻。第一件事:17日下午做完講座之後,晚上聚餐,恰逢有日本學者及另外一個台大學者參加,期間講起東亞政治形勢,曉波老師從歷史與現實縱論國際格局,一氣呵成,中氣十足,痛斥台獨,最後擲地有聲地以孫中山「做霸道的鷹犬還是做王道的干城」這一問題作結,足足講了十幾分鐘。東育師私下裡跟我說:穩如泰山,氣度非凡,大格局!他對曉波老師讚不絕口,發自內心地尊敬!我知道,曉波老師在那個場合講那番話,應該是有深意的。第二件事:晚餐後我和曉波老師回到賓館,當時我不知曉波老師有睡前喝酒的習慣,他邀請我去他房間喝酒,我說喝不動了。然後我們相約去東師校園散步。其時已經十一點左右,校園裡已經沒有多少人。我們走到圖書館右邊的美術系那裡時,曉波老師忽然表示內急,回賓館又有點遠,四周建築都已大門緊閉。無奈之下,我們享譽中外的大學者,在東師美麗的校園草叢中完成了一次小釋放。我環伺周圍看看,幸好四下無人。記錄這件事,沒有絲毫不敬的意味,旨在表明曉波老師頗有幾分魏晉風度那樣的灑脫與曠達,生活中的他還有幾分可愛。第三件事:6月18日,我陪同曉波老師前往「偽皇宮」參觀,當走到留言簿的時候,他欣然動筆,寫了一句話,大意應該是「毋學石敬瑭,不做兒皇帝」,但完全內容已經記不得了。他還解釋說他勸過馬英九毋做美國的兒皇帝。當時我還特意向旁邊的管理人員介紹了曉波老師,說這是台灣島內統派的一面旗幟。
曉波老師返台回家後,曾來一信:
洪兵兄:
我已於22日返台,謝謝你這次的邀請和接待,也請代為謝謝韓東育院長。這一行我看到了國內一些勤勤懇懇的學者。瞭解國家艱苦的人當知道一百七十年來,有今天的中國太不容易了。我1988年到大陸,真的是貧窮落後,但無論如何中國是我們的,我們無法選擇出生,我們只能「狗不嫌家窮,女不嫌母醜」。我們只有為中國奮鬥的責任,而沒有嫌棄中國的權利。
曉波老師的家國情懷,於此可見一斑。他對中國的看法,始終是立足於中國近代以來的今昔對比。看到改革開放以來的巨大變化,尤其是看到大陸免除農業稅舉措,看到中國經濟超過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他感到由衷的高興。他「做一個太平盛世的中國人」的理想,似乎正在慢慢成為現實,所以他倍感珍惜當代中國的成就。他無法釋懷的、念茲在茲的,是兩岸的統一。這次大陸之行,曉波老師還向我推薦了他已畢業的博士,黃裕宜兄。我與裕宜兄的兄弟情誼,也是開始於2013年。我們倆趣味相投,法家思想研究是我們的共同話題,他常給我很多啓發。
三、曉波老師支持法家研究
法家研究在當代中國學界,屬於「冷門」。但是曉波老師卻在這個領域辛勤耕耘了一生。公允地講,他是迄今為止中國現代學術史上,除陳啓天之外,對法家研究最為系統與深入的學者。他研究法家的著作有《儒法思想論集》、《先秦法家思想史論》、《韓非思想的歷史研究》、《道與法:先秦法家思想與黃老哲學辨析》,著述宏富,體大思精。曉波老師有關法家民本思想的研究,對我重新思考法家研究的方法與理論,重新定性法家學說,影響很大。古今的法家觀,要麼糾結於「暴政」,要麼糾結於「專制」,承認法家學說也存在立君為民的民本觀念,存在著諸多歷史與現實的阻礙。曉波老師做人特立獨行,做學問更是唯實唯真相。曉波老師法家研究的具體觀點,難免帶有時代印記,這是所有學者都難免的定數,但他呈現出來的帶有啓發性的東西,一定會不斷被後人提及。研究法家,王曉波的著作是無法繞開。
從2013年至2018年,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一共舉辦過5次法家學術會議,曉波老師每次都大力支持,並且都提交了新寫的學術論文。學界大佬參會,提交全篇論文的事,在大陸學界漸成稀罕事。曉波老師此舉,實在難能可貴!2015年11月7-8日,人民大學國學院主辦「從禮到法——法家思想的形成與發展」學術研討會,曉波老師提交論文《「吾以救世也」:論先秦法家之治的形成與發展》;2016年11月19-20日,人民大學國學院主辦、瀋陽聖橋教育集團協辦「法家學說及其歷史影響」國際學術研討會,曉波老師提交論文《參之以人,驗之以物:論韓非的刑名之學》;2017年11月11-12日,人民大學國學院主辦「儒法治道思想及其當代價值」國際學術研討會,曉波老師提交論文《利民萌,便眾庶:論民本與韓非的法治思想》;2018年11月3-4日,人民大學國學院主辦「當代法家研究的新視野」學術研討會暨「中國先秦史學會法家研究會成立儀式」,曉波老師提交論文《凡治天下,必因人情:先秦人性論與韓非的政治思想》,並眾望所歸,當選為中國先秦史學會法家研究會首任會長。曉波老師曾在2016年法家會議的法家研究會籌備會議上說:我研究了一輩子法家,到現在才有法家研究會,所以我必須支持!不要忘了,他還是《海峽評論》的總編輯,還在為兩岸統一事業出謀劃策並組織、參加各種政治活動,還在世新大學以兼任教授的身份給學生上課,他確實很忙很忙。但他這些年始終用實際行動撰寫法家研究論文來支持和推動法家研究。2018年11月,他來京出席法家會議時,行動已經遲緩,疲態盡顯,走路都有點吃力了。但是說起話來,依然思維敏捷、聲若洪鐘、談笑風生、神采奕奕,他說話永遠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沒想到返台不到一月就發病住院,直到去世。曉波老師在他生病前的幾年,一直都在關心和支持中國的法家研究。往事歷歷,宛在眼前,他的風采悄然走進歷史,以後再也無法目睹。一念及此,不由得熱淚盈眶,不能自已!
曉波老師出任法家研究會首任會長還有一段小插曲。因曉波老師是台籍人士,出任大陸二級學會會長,沒有先例。中國先秦史學會會長宮長為研究員之前建議曉波老師任名譽會長候選人。可是,當宮老師與曉波老師見面之後,聊起學問,談及家國,頗有相見恨晚之慨。得知曉波老師乃是烈士之後,且一直為兩岸統一事業殫精竭慮、奔走呼號,宮老師破例應允,由曉波老師出任法家研究會首任會長候選人。記述這段插曲,意在表明曉波老師光明磊落的人格魅力以及深沈濃郁的家國情懷,感染著每一個跟他交往的人。
曉波老師為法家研究會的創建,居功厥偉。對我個人的研究,更是諄諄教誨,提點頗多,幫助很大,讓我受益終身。2015年,我在三聯書店出版《循法成德:韓非子的真精神》一書,曉波老師為我寫了封面推薦語,其中有一段闡述法家學說之於中國歷史的重要性:「由於西方金融海嘯不能得到解決,中國經濟崛起,勢在必行。國際問學者開始討論有別於西方自有資本主義制度的『中國模式』。雖自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但秦漢以來,二千多年所實行的卻是法家中央集權的郡縣制和以農業、手工業為主的市場經濟。歷代雖有政權輪替,但領土完整且統一的『陽儒陰法』制度也一直維持到近代,直到受工業革命後西方的衝擊而告終。但其『合理的內核』何在,也是中華文化復興所不可欠缺的。」2016年我競聘中國人民大學首屆傑出人文學者(青年學者系列),曉波老師為我出具推薦函,褒獎有加,並將推薦函通過快遞寄到學校,最終助我競聘成功。曉波老師對我的獎挹提攜,我會永遠銘記!
近年,我與曉波老師的交往頗為頻繁,他每次來京出席各種活動,基本都會聯繫我。2013年9月26日,曉波老師來信,告知他將在10月11-15日在北師大出席「尼山會議」。於是,我們又在10月中旬的北師大東門的一家小店把酒言歡,一直到深夜,當時一起暢聊的還有《海峽評論》總經理方守仁先生。2014年4月11-15日,曉波老師在中國政法大學做一個學術講座,他也聯繫我,我們又聚了一次。2015年6月6-9日,他出席「台灣乙未之後120週年記」,他聯繫我;2015年9.3閱兵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週年,他來京出席,也聯繫我;2016年他出席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150週年,也聯繫我……我常去他所住的賓館找他。印象中,我去過北京飯店找他,也去過紫竹苑方守仁老師的寓所找他,也去過一些至今記不太清的普通酒店找他。我們在一起喝酒聊天,談天說地,歡暢無比。通過他,我認識了福蜀濤老師、方守仁老師、劉國基老師等,還有中國台聯以及抗日戰爭紀念館的諸多朋友。直到現在才忽然意識到,曉波老師應該是很喜歡我這個後生晚輩的。
四、曉波老師的家國情懷
真名士自風流。曉波老師是真學者,也是真性情之人,真正的性情中人。與曉波老師有過交往的人大概都知道,他好酒,但不酗酒,酒品很好。曉波老師有睡前喝二三兩酒的習慣,所以好多印象深刻的事,都發生在觥籌交錯之間。喝酒的時候,常常縱論古今中外,氣氛熱烈。我因身體原因,平時不怎麼喝酒。但每次跟曉波老師在一起,總是開懷暢飲,寧願第二天難受,也要喝個盡興而歸。或許因為這個緣故,給曉波老師留下我也愛喝酒的印象。他每次來北京,都會帶68度的金門高粱來跟大家一起分享。若酒沒喝完,就讓我帶回家。後來裕宜兄常跟隨他一起來北京開會,飛機能帶的酒就不止兩瓶了,他還單獨給我帶兩瓶。有一次帶來的酒喝完了,他就去小賣店買了一瓶十幾塊錢的簡裝北京二鍋頭。當時劉國基老師過來,帶來了不上市出售的衡水老白干,那瓶北京二鍋頭最後也讓我帶回家了。
曉波老師平時來京,我與他喝酒的地點,往往在他所住賓館的房間里。開會期間,一般住在人大東門的燕山大酒店。這些年,我們基本把燕山大酒店周圍的小店都吃遍了,還有幾次在酒店大廳裡喝酒,幾袋花生米加一些小零食,邊喝邊聊,其樂無窮。2015年至2018年,連續四年的十一月份開會,我們最後落定在一家名為「糧薪筵」的小飯店。這家飯店有一間小包間。我們往往是十點左右才去,會影響酒店打烊。酒店老闆已經認識我們,專門為我們延長時間至十二點。
耳酣面熱之際,除了學術,家國情懷是曉波老師永恆的話題。曉波老師是一個意志堅定、性情樂觀的人,但從他的言語神情中,總是透露出一種歷史的滄桑與沈重。他的母親章麗曼女士是中共地下黨員,在曉波老師9歲的時候,在台灣被國民黨殺害。他的父親,也遭受七年的牢獄之災。經過艱辛的童年,他最後考上了台灣大學哲學系,碩士畢業之後留校任教。因積極參與並領導保釣運動及社會運動,引起國民黨當局的不安。曉波老師與鼓應老師等遭到彈壓,均被台大哲學系解聘,是謂著名的「台大哲學系事件」。其後,曉波老師長期任教於世界新聞傳播學院(即現在的世新大學),直到1997年平反返回台大任教,2009年退休。曉波老師常常講,他們一家的遭遇就是一部中國現代歷史的縮影。他留在大陸的舅舅,也在特殊年代受到政治迫害,坐了十八年牢,而他們在台灣的日子也不好過。他不斷調查母親被迫害的來龍去脈,最終為章麗曼女士平反。為此,他寫了一篇《遲到了四十八年的訃告——「章麗曼女士追思紀念」緣起》,讀來令人唏噓不已。喝酒的時候,他常眼含熱淚、哽咽著提到一個細節:他找到母親的檔案時,不敢看她被槍殺之後的照片!他還不斷提及,他的媽媽究竟是否為中共派遣到台灣執行地下工作的黨員?若為事實,知道實情的只有時任上海公安局長的賈亦斌。曉波老師第一次到廈門參訪時,賈亦斌見到他,緊緊握著他的手,流下眼淚。但在他媽媽是否屬於組織派遣的問題上,他始終沒有得到正面的回答。201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追認章麗曼女士「革命烈士」稱號,並將她的名字刻在北京西山「無名英雄紀念廣場」石碑。每當講到他的母親被槍殺的情景,講到不忍看媽媽死後照片的情景,追問媽媽是否中共黨員得不到答案的情景,他總是老淚縱橫,悲慟難耐。曉波老師常常聲情並茂地講述他父親跟他一起回老家貴州遵義的一段話:他爸爸說:「家鄉已經脫胎換骨,為什麼我們王家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曉波老師回答:「就是因為有千千萬萬的王家,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才有今天家鄉的脫胎換骨。」在他心裡,不僅裝著小家的悲歡離合,還裝著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曉波老師的歷史觀認為,每個家庭悲劇命運的根源在於中國自近代以來的積貧積弱,然後遭受列強凌辱。他超越個人恩怨,不糾結於黨派偏見,一心關注國家的富強與人民生活的改善。「做一個太平盛世的中國人」,是他心願。每每講到這些,歷史的滄桑與悲涼,撲面而來。
有兩個細節值得提及。一個細節是2013年6月人大會議間隙,晚間在燕山大酒店旁邊的大排檔喝酒。當時有乾春松老師、陳明老師及王威威老師在,曉波老師哭著說:中國的未來要靠你們了,你們要為中國的富強努力奮鬥啊!另一個細節是2018年11月在「糧薪筵」的小包間,提到某個時間點兩岸可能會統一,曉波老師又哭著說:「我看不到那個時候了。」哭得讓我們心碎,紛紛跟著流淚。不瞭解曉波老師身世遭遇的學者,總認為這個人的觀點偏左,並且有很強的民族主義情緒,責怪他不講某些普世價值。只有瞭解曉波老師的人,才知道這一切在他那裡,都是源自靈魂的真誠和坦蕩。沒有經歷過戰亂的人,沒有經歷過忍飢挨餓的人,沒有經歷過家破人亡的人,沒有經歷過世間白眼的人,沒有經歷過現代歷史風煙的人,如何能夠懂得「做一個太平盛世的中國人」的分量何其沈重!當代中國,「愛國」已有些變味,有時候成了一門生意,或者掛在嘴邊的口號,真正的「愛國」逐漸讓位於精緻的利己主義。曉波老師是我見到的真正有一顆「中國心」的坦坦蕩蕩的中國人!一個真正的 「中國人」走了,人世間又少了一個「中國人」。我無意去評論其他立場,我認同曉波老師的一點:珍惜來之不易的成就。妄自尊大不可,妄自菲薄亦不可!
曉波老師不僅是一個著名學者,而且還是一個積極參與政治的活動家、實幹家。他不僅見證了歷史,而且也在參與歷史。陳鼓應老師曾不止一次跟我提起,說有「三個王曉波」,「一個是知名法家研究學者王曉波」、「一個是愛國人士、統派大佬王曉波」, 「一個是台灣史以及台灣問題專家王曉波」。無論在大陸還是台灣島內,統派大佬王曉波的知名度高於學者王曉波。早年他參與保釣,之後又辦刊物,參與創建中華統一聯盟組織,創辦《海峽評論》並任總編輯29年,為實現兩岸和平奔走呼號,苦心焦思。陸游曾有名句「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曉波老師的家國情懷中亦深蘊著一種沈鬱的期待和無奈。曉波老師常常背誦鐘理和的著名詩句:「原鄉人的血,必須返回原鄉,才會停止沸騰!」他的最大心願,就是看到兩岸和平統一,看到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根據曉波老師的遺囑,骨灰灑在台灣海峽,他的在天之靈是一定要見證兩岸統一的。曉波老師的人格和言行,給我巨大的震撼,每一次聚會都是一次靈魂的洗禮!
2017-2018年,陳鼓應先生、梁濤老師與我曾一起力促曉波老師到中國人民大學任講座教授,每年在人大工作三個月到半年。曉波老師亦十分開心,願意來人民大學與我們共事,願意為中國的教育事業與國學研究繼續發揮光和熱。我當時想,若曉波老師能夠成功獲聘,我們就有可能成立一個法家研究中心,這對於法家研究無疑又是一個重要的推動力量。當時看相關文件,講座教授沒有規定年齡限制。我們就按照聘任程序,提供各種材料,曉波老師亦給予配合,都希望能玉成此事。聘任材料在學院學術委員會順利通過,報到學校人才辦。然而,2018年9月28日,學校人才辦回復:依據國家相關政策和學校規定,聘請(續聘)各類兼職崗位專家,不應超過75歲,建議邀請來校短期講學。曉波老師當時已經過了75歲,故未能獲聘。後來鼓應老師、梁濤老師又積極努力,學院再次向人才辦申請,依然未能改變結果。11月底,我通過師母微信與曉波老師語音,將最終消息告知他,他長嘆一聲:「老了,不中用了,沒人要了!」未曾想,一語成讖!過了大約十天左右,曉波老師就發病住院了。一直到去世,都沒有康復。我曾跟福蜀濤老師表達我的愧疚,或許順利獲聘,曉波老師心情愉悅,就不會中風了。蜀濤老師回復:「人生的得失,他已經歷慣了,不會因人大一事而有太大刺激。」鼓應老師常常感嘆,他與曉波老師都是「台大哲學系事件」的受害者,但是相對於他在大陸的學界聲譽與地位,曉波老師獲得的與其學術成就應得的,遠遠不夠。
2019年4月底-5月初,我應台灣政治大學哲學系詹康教授邀請,赴台講學。4月29日上午,我和蜀濤老師、裕宜兄、詹康老師一起去台大醫院探望曉波老師。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行文至此,不覺鼻子發酸。那時的他,已經度過危險期,處在緩慢的康復過程中。他還戴著鼻管,無法發聲說話。看到我,他很激動,努力想說什麼,可是又無法說出來,眼角隱隱濕潤。我向他轉達了法家研究會全體同仁的祝福和問候,期待他早日康復,邀請他參加2019年11月在西南大學的法家研究會第二屆年會。他很費勁地說了聲:謝謝!由於擔心他受感染,我們待了大約半小時左右就離開了。後來,我不斷得到曉波老師日益康健的消息,滿心期待他今年能來大陸出席第三屆年會,還與裕宜兄商定,屆時他一定要陪曉波老師一起來!無奈天不假人願,曉波老師走了,帶著他慣常的豪邁,帶著些許遺憾,帶著親友們的哀思與祝福,走進了歷史。
歷史會銘記:王曉波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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