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波與李登輝

陳曉林


多年以來,王曉波對我情誼深重,我倆曾在許多事情上有過共同的參與經歷,曾經多次在深夜對飲長談,各自泫然欲泣。所以曉波逝世,不少朋友問起我的感受,我都答以「大悲無言」,需待好自沉澱內心洶湧不息的情感和思緒之後,始能作出有條理的憶述。事實上,在我看來,將來凡是涉及兩岸近現代思想激盪、歷史反省、政治對話、社會運動的回溯與論述,若是沒有正視曉波的參與和貢獻,便是對大方向、大關節的根本無知或刻意漠視。然而,這將涉及太多思想史與政治史交界地域的問題與人物,篇幅所限,非本文所能處理。 曉波竟與曾在台灣現實政治上翻雲覆雨、隻手遮天的李登輝同一天去世,這一巧合的本身,儼然就具有某種歷史的弔詭意味。

眾所周知,曉波畢生風塵辛勞,兩袖清風,然而以他的信念、學養、真誠和實踐,曉波生前就已是台灣統派的主要領航人之一,尤其是左統的標誌性人物。但另一方面,曉波早年在台大哲學系就讀時,曾親炙自由主義思想家殷海光的教誨,深受影響,後來才轉向民族主義與左派理念。然而,以自由市場、私有財產權為基本教義的自由主義,在實踐上往往無法和優勝劣敗、適者生存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切割,所以也就無法和帝國主義、霸權主義劃清界線。

然而,在轉向民族主義後,曉波還曾為他的「改宗」而遭到從前盟友的責難。李敖就一再抨擊曉波追隨胡秋原的民族主義而背離殷海光的自由主義;但事實上,曉波在殷臨終時不眠不休的照顧,為殷門弟子所公認;而李敖當初為了服膺自由主義,不惜主張「全盤西化」而對美國揄揚備至,及至晚期,認清了「美國第一 」的危害,不惜以今日之我和昨日之我作戰,特撰大書《陽萎美國》公然抨擊美式帝國霸權,走向和曉波一樣的以民族主義對抗帝國主義之路。由此可見,具有洞察力、能看清世局真相的知識份子,是不會長久為美式文明遮蔽了視界,淪為帝國主義馬前卒的。李敖、曉波這兩位殷門弟子的走向,終於殊途同歸。

曉波之所以左傾,是因為他的身世與遭遇,使他從少年起即已對社會底層那些貧窮、孱弱、受侮辱、受傷害的無助群眾,耳聞目睹,感同身受。由於母親不幸在白色恐怖下罹難,父親長期失業,曉波自小扶持兩位幼妹在饑餓中求生,所以對辛苦掙扎的人們特別同情,這與三十年代左翼思潮與文學的關懷自然非常契合。而保釣運動時,曉波開始向前代民族主義思想家及理論家胡秋原討教請益,胡以「人格尊嚴,學問尊嚴,民族尊嚴」作為中華民族主義之底蘊的理論方針,深切影響了曉波的思路,並使他確定了以闡揚和推動左統為畢生志業的意願。

經過那麼多年的風霜波折,曉波何嘗不明白,其實民族主義和左翼理論之間不是沒有牴牾之處,早年所謂「工人無祖國」與「捍衛民族尊嚴」並列就不免有些觸目,後來新馬克思主義的「依賴理論」與強調國家安全的民族主義也並非融合無間;然而,他一往無前地揭櫫左統大纛,是因為他認清了在百餘年來中華民族遭受列強侵略的實際情勢下,若不能爭取民族的自主和尊嚴,則人民的福祉根本無從談起,中國人受侮辱、受傷害的歷史將會一再重演!在我看來,曉波的民族主義之所以能和他的左統理論相輔相成,乃是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這兩者都是他的人道關懷之所繫。左派理論提為了爭取窮苦大眾能過美好日子,不再受侮辱、受傷害,所以是人道主義;而民族主義是為了爭取整個中華民族能不再受侵略,受剝削,得以有力量保護它的人民,所以歸根結柢,也是一種廣義的人道主義。

正因如此,在川普以「美國第一」的霸權主義作風,從貿易戰、科技戰到挑釁南海、攪動香港、暗挺台獨刺激大陸…一連串動作,不斷展開對中國的壓迫之際,像曉波、鑄倫等有膽有識的志士會認為,這正印證了他們長期以來所認知、所洞察的世界近、現代史的真相: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列強絕不願見中國和平崛起,回復到中國在世界歷史上應有的地位和尊嚴;而現階段台灣蔡政權非但一再向北京當局展示敵意,甚至不斷以種種藉口阻窒兩岸交流、刁難陸配陸生,恐也有美方在背後嗾使或挑激,目的無非是在美國大選前刺激北京,企圖將美國國內民意對川普施政無能的不滿轉移到中美衝突上去。

與曉波以人道主義為底色的左統恰可形成對比的,是李登輝一度展示過的左統傾向及相關作為。李登輝在太平洋戰爭中以台籍日本兵身份入伍,是早已公開的史實,而終戰前後他受到日本左翼的影響,返台後參加以台共黨員為主的讀書人,亦是他後來所承認的事實。姑不論四六事件之後他退出讀書會小組織是否曾有出賣同志之嫌,他作為有思想的知識青年主動接觸左翼理論,以當時台灣的社會氛圍而言,其實是順理成章之事。

而當他後來在國民黨受到栽培而扶搖直上之際,動輒喊喊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或中華文化復興之類的口號,屬場面上應景之舉,甚至他當權後還夸夸其言,宣揚他主張「經營大台灣,建立新中原」云云,一副統派政客的口吻,或也可視為逢場作戲而已,不必當真。因此,李登輝的左與統,一者是心不對口,一者是口不對心,不過,若是考量到他的政治處境,這樣的作為倒是可以理解的,不足深究。

但當李登輝身為民選總統,大權在握之後,他完全罔顧左派理念最注重對底層辛苦大眾的關懷與照顧,而逕自大搞黑金政治,政策上大幅向財團富豪傾斜,生活上崇尚豪奢侈靡,政治上勾結地方派系與既得利益集團,以致尚在總統任上被稱為「黑金教父」,甚至還讓他統轄下國民黨背了不少黑金罪名。以自由市場之名靠攏財團,進而擁抱黑金,分明是極右派的做法。這與他所閱讀的左派經典、所信仰的左翼理念,簡直可謂完全逆反,尤其全然人道主義的關懷。另一方面,他當時仗恃美、日暗中支持,在醞釀一段時日後終於甘為強權附庸,公然推出「兩國論」,無論他如何左支右絀試圖自圓其說,但他與他自己不久前唸唸有詞的「建立新中原」之類統派論調,總是徹底翻臉無情了。因此,李登輝後來被綠營人馬公認為「台獨教父」,應算是實至名歸。但無論他的蓋棺定論是黑金教父也罷,是台獨教父也罷,李登輝對他曾經信仰過的左翼經典,或所宣示過的統派理念,總是重重地傷害過了。

如果黑金和台獨二者算是李登輝政治生涯的兩大特色,那麼他最後在政治光譜上的定位自是「右獨」;亦即,恰與曉波的「左統」形成完全鮮明的對立。如今,由於美國的極右派川普亟欲壓制中國崛起,幾乎到了全然不擇手段的地步,所以,作為台獨教父的李登輝之去世,際此外在情勢下,其後事被蔡英文為首的各路綠營政客當作向川普諂媚、向北京示威的牲禮,風光而誇張地操辦,自是必然的政治儀典。奇特的是,國民黨諸多形形色色的前大官、前要員,竟也爭先恐後地競附驥尾,生怕未能及時向黑金教父致敬,便會弱了自己的政治身段似的。世態炎涼,台獨政客的短期身價大漲,於此可見一斑。

但縱然由於外有強權施壓,內有鄉愿作祟,台灣政界與學界的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已到了令人不忍卒睹之境。可是,畢生光明磊落、言其所信的曉波,既懷持左統信念,闡揚左統主張,推動中國統一大業,便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絕不向任何橫逆、險阻,打壓、迫害屈服。這就是朋友們所深知、所尊敬的曉波。相對於李登輝的右獨,曉波以「人格尊嚴,學問尊嚴,民族尊嚴」為底蘊的中華民族主義,誠所謂可大可久,絕非一時一地的宵小所能搖撼者。

如今,曉波的骨灰已洒於海峽,想到他生前經常引述鍾理和作品的〈原鄉人〉中的話:「原鄉人的血,只有回到原鄉,才會停止奔騰!」於是我以為,曉波會以埋骨於原鄉為最終的歸宿;然而,曉波的遺囑卻是骨灰洒於海峽,顯見他對生於斯、長於斯的台灣,和心相繫、情相牽的原鄉,原是同樣的鞠躬盡瘁,生死以之!

相形之下,李登輝的最終墓葬,如果真是高踞在五指山的國軍將士公墓,不啻標誌著對國軍將士英烈毫無感情、對中華抗日史蹟心懷鄙夷的他,仍要向已故將士頤指氣使,恐怕有些格格不入。即使蔡政權為了政治目的,有意如此安排,李登輝的家屬其實也大可婉拒,而另擇高貴顯赫的墓園。

我記得,曉波有一次遭到此間某些政學界聲勢烜赫的人物爭相攻訐,他引孔子的話笑稱:「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如今,曉波的骨灰洒於海峽,他的精神永留天壤之間,再烜赫的強權、再迷狂的民粹,也奪不了他那追求和平統一、關懷弱勢群眾的心志了。然則,現今當權的政治人物真還要演出一齣五指山上「三軍可奪帥也」的怪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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