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海外出現「保釣運動」,台大學生響應,當時還是學生的王曉波寫了一篇《釣魚台不容斷送》給《大學雜誌》,雜誌不刊登,曉波改投《中華雜誌》,發行人胡秋原先生將題目改成《保衛釣魚台》並刊出,這是我第一次在中華看到曉波文章,當時我覺得他是一個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者。
1972年底台大《大學論壇》社舉辦「民族主義座談會,引發台大校園內「統」、「獨」論戰,陳鼓應與王曉波遭到國民黨與台獨勢力聯合圍剿。接著曉波等台大哲學系師生被警總「約談」,陳鼓應、王曉波也先後被解聘,這就是「台大哲學系事件」。事件發生時,我在報紙上注意到「王曉波」這三個字。那是反共時代,「台大哲學系」是時代背景下的學術悲劇。政治干預學術是不妥當的,限制思想、言論與學術自由尤為不該,而且違憲,當時我並不認識王曉波,但內心對他因主張學術思想自由而受政治迫害感到不平。
曉波被解聘後,執政當局以「思想犯」對待他,曉波申請出國研究兩次都遭批示「礙難照准」,國家機器控制下的媒體報刊也一律不准登刊他的文章,連《中華文化復興月刊》邀寫孔子思想之文都遭強行抽版,只有《中華雜誌》刊登曉波文章。這份正派刊物是胡秋原先生辦的。胡先生是我的業師,我既是中華讀者,也是不定期的投稿者。因為如此,我常在《中華雜誌》上看到王曉波發表的文章,而他也在《中華雜誌》上看到我的文章,我們以文會友,就這樣藉《中華雜誌》彼此就認識了,後來我們常在胡秋公家裡聚首,因此建立了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友誼。
「失業」的王曉波幸賴胡秋公向他的老朋友名報人成舍我推薦,於是被成舍老(時任世界新專校長)聘到世新兼課,曉波這時的社會處境與生活困境可想而知。
曉波對我說過,他在學問上有三個老師:一個是他上台大哲學系時教他邏輯分析的殷海光,另一位是雖沒在課堂上教過他課,但曉波向他學習中國哲學的徐復觀,第三位則是影響曉波最深,愛護曉波最多的胡秋原。曉波自己承認:「沒有胡先生,沒有《中華雜誌》,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王曉波。」我要補充一句:曉波的民族主義思想與愛國主義理念的深化,乃至人生哲學的態度,受胡秋公的影響大於其他任何人。
曉波台大畢業時,在紀念冊上曾留下兩句話:「我願終身為真理的僕人,永遠作中國苦難的良心」。有趣的是,這兩句話預設了曉波會有兩個經師。殷海光教邏輯學,探究的是「真」、「假」命題,曉波學了邏輯,一生求真去假,就是「真理的僕人」。胡秋公的史學講的就是為「中國問題」謀求解決之道/求出路,「中國問題」之解決就是「中國苦難」之解決,曉波沒有遇見胡秋原,想要成為「中國苦難的良心」恐怕不容易。
曉波個性耿介,擇善固執,對於有組織的政權用國家機器壓迫他這個手無寸鐵的書生,心中的無奈、無助與怨忿常興起「與汝偕亡」的憤慨。是經師也是人師的胡秋公在肯定曉波的「愛國主義」心志之下,要他「我行我素」,但不苟同曉波「與汝偕亡」的憤慨,反而勸導他要「官逼民不反」,不可被一些騷擾而輕易激怒,因而走上盲動主義。這是胡先生早年在惡劣政治環境中的行動經驗與求生之道,毫無保留地傳給了曉波,而曉波也真實地接受了胡先生的「民族、學問、人格」三大尊嚴,作為下半生自己社會實踐中的價值綱領,並因此在那個政治嚴酷的年代倖免於牢獄災禍。
在「中西文化論戰」時期,曉波這個年少學生就拜讀過刊在《文星》雜誌的胡秋原的超越傳統、西化與俄化的「文化超越論」大文。一個求知若渴的青年王曉波自然佩服胡秋公的大學問,等到曉波進入《中華雜誌》,拜讀每期胡先生寫的「社論」和學術思想文章後,在胡秋公的「身教」/「言教」以及曉波對胡秋公的「近距離觀察」,曉波對這位知識大師更為折服,就我所知,曉波和毛鑄倫同樣對胡秋公是執弟子之禮的。
80年代台灣發生「鄉土文學運動」(台灣新文學運動),執政當局透過文化戰線組織力量圍剿鄉土文學,斥之為「工農兵文學」。當時的警總要辦主張鄉土文學的作家與知識分子,曉波認為「鄉土文學運動」就是台灣社會意識的覺醒,就是對台灣弱勢族群與弱勢階層的關懷。於是曉波同曾祥鐸一起向胡秋公請求仗義執言。胡先生發表了談人性與鄉土之類文章,鄭學稼也寫文為「鄉土文學」論辯,曉波在胡秋公授意下也與陳映真等分別為文辯護「鄉土文學」。不久胡秋公邀曉波、陳映真、尉天驄一同參加中華雜誌編委會,從此曉波與《中華雜誌》結下姻緣,他對胡秋公也越加欽敬。
除了「鄉土文學運動」,1979年「黨外運動」(民進黨的孕育者)竄起,執政當局組織「疾風集團」作為反制灘頭,他們不但反制當時的「黨外運動」,迫使《夏朝雜誌》被查禁,而且點名指斥陳映真、陳鼓應、尉天驄、王曉波、王津平等為「真正的敵人,此時胡秋公在《中華雜誌》發表社論《略評台灣反民族主義的怪聲》為這些君子們仗義執言。接著年底,發生「高雄美麗島事件」,執政當局大舉搜捕「黨外人士」,整個台灣社會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台大教授張國龍找到王曉波,一起去看胡先生,懇請出面仗義執言,以安定台灣社會民心,1980年元月號《中華雜誌》發表社論《論高雄「美麗島」暴力毆傷憲警事件》,胡先生在社論中引述雨果之言:「赦免是人類語言文字中最高貴的」,呼籲政府當局要「和氣致祥」。由於《夏潮雜誌》被查禁,胡先生將曉波的朋友福蜀濤編輯也請到中華雜誌幫忙,患難知情義,從此曉波與胡秋公的關係更加密切,並追隨胡先生終其一生。
胡先生晚年看到國民黨當局偏安海隅,親美媚日,連對日抗戰都不敢/不願紀念,於是胡先生以個人之力號召全台民族愛國之士年年舉行「七七紀念會」,就我所知,曉波每次都到場,而且發言。此時台獨分離主義已甚囂塵上,而國民黨只能「革新保台」,胡先生開始思索如何在台灣組織一批中國民族主義的力量,於是在1988年4月民族清明節之日成立「中國統一聯盟」,接著胡先生由美直赴北京,與中共領導人李先念等探討中國和平統一,呼籲召開國民會議,謀求兩岸結束敵對狀態問題。當時我還在美國留學,美國華文報刊以第一版消息報導,可見這是當時華人政治社會最具意義的要事。我看到新聞報導後,興奮異常,然博士論文正撰寫中,不克返台參加「統盟」成立大會,但覺從歷史大趨勢看,這是胡先生的「政治正確」之舉,對苦難的中華民族胡先生做出最具意義的大事。
胡秋公組織成立「中國統一聯盟」,直接去大陸北京謀求兩岸和平統一的民族主義壯舉,對當代中國歷史,對兩岸未來走向,都極具意義,胡先生被譽為「兩岸破冰第一人」名至實歸,但台灣的國民黨李登輝當局卻開除胡先生的黨籍,台獨份子甚至公開揚言「法辦胡秋原」。在「獨台」與「台獨」的政治氣壓下,胡先生回到台灣後所遭受的政治待遇整個社會噤若寒蟬,只有曉波們力抗政治高壓,支持胡先生的正義之舉,並立刻加入「統盟」。
曉波加入「統盟」之後,不論擔任執行委員或後來出任副主席,他都追隨胡先生積極參與「統盟」各種活動,令人激賞與欽佩。尤其是曉波在「中國統一聯盟」的基礎上將《中華雜誌》、《夏潮》雜誌與「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的不分省籍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份子與台灣抗日的前一代後人結合起來,匯集成一股不可忽視的台灣政治社會上「反獨促統」力量,在今天曉波辭世之後,他的辛勤努力我們必須給予肯定。
台灣文化上的「反智主義」讓正派的《中華雜誌》發行與經營日漸困難,王曉波在該刊物幫忙了十餘年體會/感觸尤深。他眼見這份雜誌由月刊改為季刊,於是在1991年創辦《海峽評論》。這份月刊由曉波擔任總編輯,他一面接續《中華雜誌》宗旨與精神,發展中華民族和平統一理論,一面繼承台灣同胞愛國主義傳統,全力以赴,實實在在地辦這份被稱為繼《中華雜誌》之後的台灣「統派刊物」。
這份雜誌創刊時,我才從美國回到台灣中山大學任教兩年,除了住在高雄,每周還要北上,去木柵政大東亞研究所作回饋式的兼課,我心有餘,但力與時間都不足,幫不上曉波及其《海峽評論》的忙,但每期都收到這份刊物。我知道這是老友曉波的美意,他寄贈給我閱讀,卻不強迫我寫稿,我除了感謝,自然是帶在身邊,每周往返台北、高雄時在飛機上或國光號汽車上閱讀,以增廣見聞。
我退休離開中山大學後,轉往宜蘭礁溪佛光大學繼續服務,教學與忙碌的學術行政讓我無暇為《海峽評論》服務,直到五年前由宜蘭回到台北後,我才進入《海峽評論》編委會,我幾乎每期都寫稿,為老友曉波略盡棉薄之力。
《海峽評論》出刊發行到明年將屆三十年,孔老夫子說「三十而立」,今年理當為《海峽評論》這份刊物三十歲生日舉辦一個生日派對,未料創辦這份刊物的主人翁曉波兄積勞而逝,令人不勝唏噓。但請曉波放心,我會用我的餘生與所有你的戰友們站在一條戰線上,努力支持這份刊物辦下去,完成你創辦這份刊物的初心,直至海峽兩岸的中國復歸統一,偉大的中華民族再次復興,中國人所期盼的「中國夢」實現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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